这晚风丝丝吹

邹静蝉

是窗隔绝了外界的侵扰，还是封锁了内心的蠕动？每每坐在窗前，看玻璃之外的世界，竟然觉得比玻璃之内要更为真实。

住所不大，一床、一桌、一椅、一窗而已。窗户朝南，日光时常拜访，在地板上投下一块块光斑，仿佛是被时光遗漏的不规则的拼图板块。

若是回家得早，便能看见窗外的火烧云将整片天际染得触目惊心，暮色像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去，缓缓地将整个城市笼罩在朦胧的蓝灰色中。霓虹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，红的、粉的、橙的，在灰蓝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目。我站在窗前，看窗外的那些灯光明明灭灭，看窗外的人们聚散离合，想象着每盏灯下都有着怎样的故事……观察窗外的世界似乎成了我对生活最大的寄托，每天都隐隐地期待着看到不同的风景。

春日，窗外的香樟树抽出嫩芽，先是怯生生的几点绿，然后就是放肆地蔓延，将那枯瘦的枝干裹得严严实实，那些嫩芽，它们如此微小，却又如此顽强，拼命地向上生长着，仿佛要将整个春天都据为己有。

长沙的夏天总是来得突然，香樟树的枝丫趁着打盹的工夫，便已浓密得遮天蔽日，阳光从缝隙中挤进来，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。蝉声从早到晚不肯停歇，起初觉得聒噪，后来却也习惯了，这是独属于夏日的背景音乐。偶尔有风，树叶便沙沙作响，像是无数个小手掌在为夏天的到来鼓掌庆祝。

秋日的窗外最是好看，香樟树的叶子由绿转黄，再由黄变红，最后干枯凋零。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，不慌不忙地落向地面，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告别仪式。我数着落叶，一片、两片、三片……数着数着便忘了数目，只得重新开始。秋风渐凉，我关上窗户，听见落叶擦过玻璃的细微声响，像是某种神秘的耳语。枝丫拍打着玻璃，它急切地想告诉我生活的真相，我在窗内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带着未说完的话语无奈地随风而去。

冬天的窗外是寂静的，像是陪伴了我许久的老朋友突然不告而别，香樟树也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，倔强地指向灰白的天空。直到雪落下来的时候，整个世界开始变得柔软而寂寞，我打开窗户伸出手，几片雪花落在手掌心，雪花很快便融化成水珠，它像是我的泪水，贪恋着温暖不肯离去。

窗外的风景四季更迭，窗内的我却似乎停滞不前。若是生活中遇到不顺时，便坐在窗前发呆，看云卷云舒、人来人往，有时分不清，究竟是我在观察窗外的另一个世界，还是窗外的世界在审视着我。

办公室的窗户对着马路，忙里偷闲时，我推开窗户，看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。车子像一只只彩色的小甲虫，在纵横交错的道路上爬行。有时堵车，它们便排成长龙，一动不动；有时畅通，它们又争先恐后地向前冲去。

车里坐着的人们，是否也如我一般，时常感到迷茫与疲惫？为了生活奔波、为了前途奋斗，可曾有时间停下来，看看窗外的风景？

窗不仅是建筑的组成部分，更是心灵的隐喻。一个人一生会推开许多扇窗，每一扇窗外都有不同的风景。有的窗外是繁华都市、车水马龙；有的窗外是田园风光、鸡犬相闻；有的窗外是浩瀚星空、深邃无垠。而最难推开的，莫过于心灵之窗。

“我是心门上了锁的一扇窗”，曾经试图将自己封闭在小房子里，用文字筑起高墙，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，我以为这样便能获得内心的平静，殊不知，越是封闭越是焦躁。直到有一天，一个朋友不请自来，硬是推开了我紧锁的房门。她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拉着我的手，将我拽到窗前，猛地推开窗户。

春风扑面而来，空气里混合着花香与泥土的气息，以不可察觉的力量席卷我的全身。这时我才发现，窗外的槐树已经开满了白花，香气浓郁得几乎让人晕眩，几只蜜蜂在花间忙碌，唱着谁也听不懂的“嗡嗡”之歌……远处，几个孩童在草地上追逐嬉戏，笑声清脆如铃。

“你看，”朋友说，“你差点错过了整个春天。”

那一刻，我突然明白，窗子的意义不在于隔绝，而在于连接。它是一道界限，也是一座桥梁；是一面屏障，也是一扇门户。透过窗子，既能保持安全的距离观察世界，又能随时推开窗户让清风和阳光涌入。

雨似马良遗漏的画笔滴打在玻璃上，形成蜿蜒的水痕，将窗外的景物扭曲成抽象的画作。行人撑伞匆匆而过，像是一朵朵移动的蘑菇。在这样的天气里，静静地听着雨声，看雨水冲刷着城市的尘埃，恍若在洗涤心灵。

窗外的人情世故，窗内的喜怒哀乐，其实不过是一窗之隔。我曾经害怕推开窗户，害怕面对窗外的喧嚣与复杂。现在的我开始懂得，只有推开窗户，新鲜空气才能进入；只有直面生活，才能真正地活着。

“这晚风丝丝吹，这夜色惹人醉……凌晨三点醒来的夜，电话打给谁？”夜深人静时，坐在窗前，窗外满天繁星，看着那些闪烁的光点，有的就在近前，有的却来自几百光年外。透过这扇窗，我仿佛看到了宇宙的浩瀚与时间的深邃，人类何其渺小，生命何其短暂，而我却能在这样的渺小与短暂中，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人生，我不知道这样值不值？

窗外的世界永远在变化，窗内的我也在不断地成长。从最初的畏惧退缩，到现在的坦然面对，我推开的不仅是建筑的窗户，更是心灵的屏障。每一次推开窗户，都是一次新的发现；每一次向外张望，都是一次心灵的冒险。

而今，我仍常坐在窗前发呆，只是不再将自己封闭，窗子开着，风自由地进出，带来远方的消息，也带走我的思绪。有时是一只蝴蝶误入室内，在房间里惊慌地飞舞；有时是一片落叶随风飘进，落在我的稿纸上；有时是邻居家传来的笑声，清脆悦耳。

当第一缕晨光穿透窗棂，忽然意识到窗外不仅有风景，更有关于生活的无限可能。窗内是方寸之地，窗外是无尽光阴，而我站在交界处，终于明白所谓活着，不过是学会在开合之间，与世界温柔地相望。